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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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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們就在這裏敘舊,並不談驚天動地的大事,老人家聊農時農事,長亭聽得很認真,林山卿也站在一旁靜靜聽,她沒有出聲打擾。

突然之間老人提到了左如。

“城南公子如今在何處?我還記著當年他與你比畫的場景,只是我是個俗人沒能完全看懂。”

林山卿尋得一絲苗頭,她道:“城南先生?”

兩人一起轉頭看她。

“他在白雲寺裏隱居,我曾與阿旸一同拜訪過。”

“隱居啊……隱居也好……”

“我只知長亭與城南先生為同鄉,沒成想兩人是故友,早知如此我該早點告知。”

長亭溫聲道:“不早不晚,剛剛好。”

他擡頭看向遠處的山巒,每日在宮裏都可聽見白雲寺的鐘聲,原來鐘聲處藏著舊友。本以為不會再踏出禁庭一步,因為宮外再無人記得顧長亭,沒成想還有人記得,還有人記得昔時鮮衣怒馬顧長亭。

他們一起走到了白雲寺,如今這裏有著與冬日截然不同的風光。

這裏還是春天。

桃李芳菲,青草初生,有時光倒流之感。

拐過鐘樓,走過長橋,還是那一片竹樓與竹屋,屋後又新生了一些竹子,嫩綠色。

林山卿走在最前,她敲了敲一扇門,門後有動靜:“誰人擾我清夢?”

門吱呀,屋外光強烈,左如瞇了瞇眼,待看清眼前之人時微微笑了笑:“小姑娘,又見面了。”

林山卿微笑,往旁邊挪了挪,他帶笑的表情頃刻凝固在臉上,輕聲語:“我在做夢?”

長亭但笑不語。

左如將竹門整個打開,自己回到室內坐在蒲團上,林山卿與老人家候在屋外,長亭負著手,慢慢走進去。他沒有坐在蒲團上,而是站在案幾前。

相視一笑,俱低頭。

“左如啊左如,明明出家做了僧人,為何還是胖了許多。”

“長亭啊長亭,經年不見,你還是儀表堂堂,可是敷了粉?”

又笑。

誰都沒有提及過往,也沒有憤懣埋怨,只是相識笑一笑,如同往日一般玩笑調侃。

顧家祖籍如州,後又在汝歌購置了宅院,宅院落成之時,不少人爭相來看。顧家人並不在這裏常住,他們春夏回如州,秋冬返回汝歌。

因為他們舍不得如州的牡丹花。

顧家多武將,六郎獨從文。

城南左家錢財盈滿庫,城南公子多風流。他意氣風發,才如江流。十二歲於詩會上識得顧六郎,一見如故,引以為知音摯友。

他十七娶妻,前一天仍醉臥美人懷,第二日錯過了吉日,使新婦張凝秋成為如州笑談。左家家主氣到拿著竹鞭抽打他,此為如州另一樁笑談。

他不以為意,仍舊風流,揮金如土。

最後顧家煙消雲散,左家亦受牽連,分崩離析,浪子終於回了頭。他卑躬屈膝也要護妻兒周全,衣不蔽體也要使妻兒吃好穿暖,左家已有東山再起之勢,左家家主涕泗橫流,道吾兒終於成人。

可張姑娘離開了,在左家最難之時她沒有離去,卻在左家有起色之時帶著一雙兒女在夜裏離開,什麽也沒有帶走,從此不知蹤跡。

左家家主一病不起,左家也沒有東山再起,而是轟然倒塌。

如州沒有了顧長亭,也沒有了左如。

他們又在白雲寺裏重逢,卻都已經一無所有。

“長亭這些年都在哪裏呢?我為何一點消息都不曾聽到。”

“聖上不殺文人,我一直都在禁庭之中。”

左如微楞,卻還是笑著道:“知己還在世,沒有什麽比這更好!”

長亭微笑,飲下一口茶。

“我有點貪心,既已又見長亭,我還想見一見吾妻凝秋,我負她太多,至今不知她下落。”

長亭輕聲道:“既已入了佛門,怎生還如此惦念凡塵之事?”

左如笑:“六根不凈六根不凈啊……”

他還是問道:“長亭可知凝秋下落?”

長亭搖頭:“不知。”

左如笑:“是我從前不知珍惜,如今希望她過的很好。昔日長亭叮囑我好生對待凝秋,我沒有放在心上,如今……悔之晚矣。”

“都已經過去了。”

“是啊……都過去了,風流的城南公子,倜儻的顧家長亭都已成過去。”

長亭笑:“我還記得城南公子昔時模樣。”

“我亦是。”

久別重逢的摯友總是有許多事可談,林山卿與老人家離開竹林,他們一同在白雲寺裏散步。

僧人們都穿著單薄僧衣,頭頂在陽光下發亮。老人家要比林山卿大上七十歲,兩人卻能聊到一處去。

“離國那個湖有姜國那麽大?”老人家好奇起了雲硯。

“是有的。”

“那怕是個海!”

“周邊都是陸地,還是個湖。”

“噢!湖靠著姜國?”

“對,挨著姜國。”

“姜國的楚王妃回了幽國,尋回來沒有?”

“……這倒是不知道。”

“我知道!說是楚王也跟著去了幽國,楚王妃不願意回去,甚至打算重新嫁人了,楚王肯定不願意,可他也不能老呆在幽國,如今估計還一團亂。”

他又接著道:“回去做什麽!受氣受了那麽多年,又不是沒男的了!”

林山卿想笑,可老人臉上的表情實在嚴肅,她便悄悄偏了頭,轉回來時又是一派正經模樣,鄭重的點頭表示讚許。

山上的空氣清新,一眼望去可見到周邊桃花,這裏的桃花個頭大,花瓣色澤更紅,像胭脂鋪子裏的紅顏色。

他們閑庭漫步,看到僧人在掃地上的落葉,偶爾能聽到幾聲笑。

佛寺的春天是很美的,獨有一份禪意。

江風旸今日回東宮早,他去了露華殿。

芍娘與阿言倒有些意外,這是最近太子回來最早的一次,只是林山卿還未歸。

江風旸便索性呆在了露華殿,他看了一天文書,不欲再看書籍,左看右看發現桌下有妝奩。

好奇的拿起來放在桌上,打開來看,有珠花步搖,還有一些手串玉鐲,實在樸素的很。

他見過自己母親的妝盒,裏面滿滿當當,叫人看花了眼,不過她也並不常戴。

女孩子……或許應當是喜歡首飾的。

他將盒子合好,拿著它走出屋外,阿言背後喚他:“殿下去哪?用不用先擺飯?”

江風旸道:“我去去便回,擺飯……再等等五娘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阿言送江風旸出門,轉身問芍娘:“殿下拿著的是什麽?我瞅著有些眼熟。”

芍娘瞇著眼睛細看:“我沒看到。”

江風旸去拿了庫房鑰匙開鎖,推門時聞到香氣,看來時常有人打掃,裏面東西滿滿當當,他也記不太清都有些什麽,便一個個打開看。

翻到一套發冠,也不知是誰所送,一只手還拿不起來,顏色金燦燦,有些老氣。蓋子合上,接著往後翻。

翻到一對金釵,鑲嵌工藝,活潑靈動,滿意的放進妝盒裏,又翻到一些精美的小頭飾,通通裝進盒子裏。

最後整個妝盒都裝滿,蓋子都合不上,他覺得足夠了,擦了擦額頭上的汗,預備出去鎖門。

剛踏出門外,見到臺階下站著一群人,趙夫人懷裏還抱著一只貓,後面有人提著籠子。

就這樣與一群人面對面,誰也沒有動作,一時氣氛詭異。

江風旸皺眉:“這是在做什麽?”

趙夫人有些尷尬,如實相告:“我聽見庫房動靜,以為是老鼠在翻東西,慌忙抱了只貓來,不成想是殿下……”

人群有了笑意。

江風旸也跟著笑了,他道:“是我的疏忽,本打算拿了鑰匙後將東西都找完再去趙夫人那,應該先告知夫人的。”

“無事無事,大家都散了吧……”

人群又逐漸散開,有些還回過頭來偷看,趙夫人將他的頭扭過去,催促大家走快些。

江風旸抱著妝盒,看著眾人的背影,背影之上是玫瑰色的晚霞,院落兩旁草木茂盛,他情不自禁微笑。

重新回到露華殿,他打算給太子妃一個驚喜,將妝盒放在了案幾下方。

林山卿還未歸來,他可有些餓了,還是先用飯罷。

月亮升起時,林山卿笑吟吟邁進殿內,江風旸轉頭看,林山卿有些驚訝,快步走過去坐到他對面。

她帶著一身涼意,江風旸握住她的手,問她:“五娘吃飯了嗎?”

“吃過了,在白雲寺吃的。”

“去白雲寺了?”

“與長亭一起,還有一位老人家。”

“去寺裏做了些什麽?”

“去訪左如,阿旸知不知道,長亭有姓……”

燭光幾經搖曳,江風旸垂下眼睫,他在一些文字記載裏知曉顧家存在,原來長亭便是顧家人。

有些惋惜,又有些震驚,他不知該要說些什麽。

林山卿回握住他的手,江風旸緊握,聽她道:“走,咋們外出看月亮。”

她在逗他開心。

江風旸便笑道:“好啊。”

兩人走出殿外,芍娘收拾殿內,四處翻找,動靜驚動了阿言。

“在找什麽?”

“我的妝盒,今晨給太子妃梳了發便放在這裏,現下找不到了。”

“桌子底下看看。”

“對對對,是這兒,找到了,不對!這不是我的妝盒吧……”

“怎麽了?”

阿言湊過來看。

“怎麽這麽多珠釵發飾?”

阿言也驚詫,打開一看差點晃瞎眼。兩人面面相覷,摸不著頭腦。

宮中何處月最明?江風旸想到了他呆過的屋頂,帶著五娘過去。

花匠還在門外賞月,兩人的到來使他欣喜,一個人呆久了總歸會有些孤獨,尤其是這禁庭深處。

他們爬上屋頂,江風旸鋪開衣擺,讓林山卿坐在衣擺上。夜晚其實有些涼意,江風旸便道:“坐近些,靠的近了便不會冷。”

他們仰頭看,視線毫無阻擋,星空與月亮明亮的耀眼。

“會有螢火蟲嗎?”林山卿問他。

“嗯……或許吧。”

他其實也不知道。

“最近都很溫暖,或許會有。”

“那咱們就在這裏看。”

他們四處張望,偶見一處地方閃爍,林山卿驚喜:“是螢火蟲嗎?”

“是星子。”

她有些失望。

看久了遠處,林山卿收回視線,她微微側頭,擡起眼簾。

江風旸還在看星空,他看得認真,林山卿便悄悄伸手,輕觸他睫毛。

瞬間低頭,含笑:“做什麽?”

林山卿笑著搖頭。

他伸手環住她,下巴放在她頭頂上,誰也沒有再說話。

小滿,禁庭月正明,晚風也輕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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